黑泽明:梦想中的菊与刀
用存在主义来解释《罗生门》是一种方法,即他人是地狱,人都是自私的等,但这不能增强故事的可看性。今天看《罗生门》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失望和不解,这样简单的一部片子当年是怎么得国际大奖的,其实在今天看来,凡经典作品大多是简单的甚至是枯燥的,费里尼、伯格曼的意义有时仅仅在于一种形式的探索。“新浪潮”的意义之一也就在于极大地丰富了电影的表现形式。作为今天的观众自然也不知道当年的背景,而且也不必知道背景,专家永远不会跟观众坐在同一排位子上的,他们只是指出意义,而我们想得到愉悦。《罗生门》讲一个武士杀人的故事。杀人者、被杀者的妻子和一个目击证人说出的口供全不一样,一个故事被肢解成几个片断,又有三个避雨的村民(其中就有一个目击证人)在谈论这个杀人事件,大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味。这也是后来“法内情法外情”片子中常见的手法。不过奇怪的是,那时剧中人都是直面人生,即使是一介平民,也要说出“人都是虚伪的”之类的人生警语,让人觉得不可思议,是不是当时受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?或者说黑泽明比萨特要厉害,在一个看似简单的故事中探讨人性的黑暗与光明,让人想起莎士比亚的东西和荒诞派的《等待戈多》。
杀人的故事一弄不好就成侦破片、悬念片,但黑泽明的老练就在于在一个故事框架中放进他想放的东西,而故事本身却不重要了。现在有两个细节我们还能记住,一是该片的场景极其简单,二是妇人被人强暴时内心愤怒而肉体愉悦的感觉,这是后来不少被强奸者有快感的一个依据。
不过我觉得最能体现黑泽明风格和日本味道的片子是《乱》,这是一部日本版的《李尔王》,故事没有多少新意,甚至有点陈腐,如兄弟争王位,女人是祸水,战争虚无论等,但是片子拍得极其惊心动魄,大场面大制作,就是后来的《与狼共舞》和国产的《刺秦》都无法比拟。老王秀虎的形象也极为成功,影片一开头,他就要退位离休,退位后的感觉却是如丧家之犬,也让人想起孔子。对权力的争夺始终是“乱”的因素之一,火烧、马队、天空上的云以及仆人如同箴言录式的说唱,包含了戏剧中警世的作用,这也是黑泽明辉煌期的作品,包括《七武士》在内的作品,都可看作是风味十足的日本片。
黑泽明当然也关心现世,关心他不可能回避的战争,他晚年拍的《八月狂想曲》,人们对此的评价也迥然不同。在片子中,通过一个家庭几代人的关系,来反思战争或者说表现日美间的伤痕和友谊,其中两个人物很有代表性,一是李察·基尔演的美国人,完全是一种亲善大使的样子,另一位就是日本老奶奶(她的丈夫死于原子弹爆炸),在她身上体现民风民俗,而且又是通过几个小孩的视角来看这一切,中间穿插原子弹爆炸的场景。有批评者说,你老黑怎么不反思一下包括侵略中国在内的太平洋战争呢?你去表现日本人对美国人的“原谅”,这不是颠倒黑白吗……我觉得每本电影后面都有历史背景,但我们所关注的可能还是影片本身,晚年能拍这样的跨国题材,他是极想证明一点什么的,就像他拍《梦》一样。
我前面讲过,凡大师总想探索一点什么,《梦》的另类即使在新世纪也是颇为费解的,或者说就是一种返老还童的游戏之作,如硬要解读,那就是在表现对人类和自然的终极关怀。
黑泽明八个梦的片断,多数跟生态有关。它们在相互之间没有太多情节上的关联,只有几个人物(演员)相串,而涉及的内容又大致跟民俗、生态、对战争的反思、人类的未来等有关,既沉重又有趣。沉重的是梦中涉及了战争(死魂灵)、核污染,特别是核污染。比火山爆发更为恐怖也更为无奈。而在《太阳雨》和《桃林》两个片断中,人类的童趣以及桃树精们的抱怨又是对生态的一种反射,甚至在狐狸娶亲这样欢乐奇怪的梦中,也折露出凶光来,因为狐狸(动物)不愿被打扰,凡去打扰者必须陪礼道歉.因此那个孩子不得不走到了彩虹下面,这也可看出是向大自然道歉——黑泽明的返老还童的情趣在这部片子体现得尤其充分。而《水车梦》更是导演虚拟的一个“桃花源”,那种自然古朴的景象就是一个理想社会,103岁老人口中所说的“大自然因发明而破坏毁灭”的话(但又不是《日本沉没》等灾难片、科幻片的套路,日本岛国的忧患意识应该还是比较强的),如电的发明让人看不见天上的星星,此类的意思代表了导演的观念,虽不能说是真理,但在银幕上却表现得很艺术又很亲切。水车的转动就像是一种轮回,返朴归真,生生不息。
探索与自然的关系,黑泽明的儿子黑泽清去年就导演了一部叫《特种树》的片子(役所广司主演),就是有关生态问题的。导演在影片中探讨这样一个问题:是要一片森林,还是要一棵“特种树”?这是个两难的问题,几近悖论。如果要一棵特种树,那么其他树木都得死,森林也面临威胁。该片通过树来隐喻日本民族特有的伦理观,用“特种树”则象征日本社会潜在的危机和隐藏着的疯狂。导演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:究竟人只能选择你死我活,还是可以另谋出路?通过虚构的故事,将人类的尴尬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在黑泽明的电影里,梦只是一个形式,它所折射的仍是现实,或者说是对现实的一种批判。而此种片断的形式,又极其自由,让导演可以上天入地,不受人物情节的局限。所以这部电影也可看作是一部寓言,这里面有反思有忏悔有劝诫有警世,当然从“好看”观赏性的角度说,那就一点也谈不上了,你可以说这完全是黑泽明的游戏之作,只有大导演才敢这么涂鸦。毕加索的和平鸽够简单了吧,却也是传世之作,就像《罗生门》。传世的东西,经典的东西,也一定是有严格的形式上的规矩的,如果从仅仅从“好看”的角度上说,可能还不如商业片,但这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黑泽明的电影,用日本文化的隐喻来说,也就是一种菊与刀的关系。
而对战争的反思,或者说直接有关“日美”关系的影片,我们看到的就有《人证》(《草帽歌》曾风行一时)、《心跳》等,甚至都要出现黑人形象,很显然日本人看不起黑人,为此注入了不不少仇恨的种子,但也仅此而已,不像一些大导演的片子,锋芒直逼人性和民族性。像大岛渚就是这样一位喜欢表现爱与死亡的导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