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本的所謂「年輕人文化」,嚴密說來,是戰後才形成的。戰前,文化先驅或是推波助瀾者通常是一些知識份子,換句話說,也就是成人在主導文化。戰前,乃至更早的時代,年輕人是無法也無力主張自我的存在,甚至是一群沉默的弱者。戰敗後,所有的既成概念與舊有體制,全部瓦解,使得何為「是」?何為「非」?都沒有一個標準規範可以遵循,整個社會呈現出一種「失重狀態」,人人無所適從、無法可循。
日本戰敗那一年,上野車站每天都會出現餓死者,最多時一天有六個餓死者。翌年,斑疹傷寒、天花、霍亂等惡疫猖獗,全國死亡人數總計高達七千。一九五零年韓戰爆發後,混亂的社會才急遽收束,人們努力地構築「戰後市民社會」,往「秩序」之路邁進;年輕一代的卻我行我素,有的躑躅不前,有的暗中摸索自我的秩序……,總之,他們不再盲目跟隨大人們的足跡了。這正是「年輕人文化」的醞釀期。
「年輕人文化」的開創始祖是「太陽族」。現今稱謂新生一代為「某某族」的標籤詞句,也是自此而來。「太陽族」出現於昭和二十年代末期,正是在戰爭中渡過童年、青春時期迎接戰後的一群。昭和三十年(一九五五),當時還是大學生的石原慎太郎(現為東京都首長),便曾以戰後都會年輕人的風俗潮流為主題,寫下一部名為《太陽的季節》的小說,榮獲芥川文學獎,翌年被拍成電影,造成史無前例的瘋狂潮流,也招惹來成人們的注目與警戒。
與當今年輕人的舉動比較之下,「太陽族」其實是相當可愛的,充其量不過是呼朋引伴聚集在湘南海岸喝酒、唱歌、打架,或是三五成群相約到深夜喫茶店閒磕牙、熬夜而已。但是,對當時急於重建新秩序的成人們來講,這種「無軌道集團」卻不是樂見的現象;於是,湘南海岸出現了監視青少年行動的巡視組織,地方政府制定了取締深夜喫茶店的條例,公共媒體組成「媒體懇談會」,呼籲電影公司慎重考慮不要拍攝此類青春電影……。
《太陽的季節》上映後兩個月,由石原慎太郎之弟石原裕次郎主演的《瘋狂的果實》,又創下票房高達一億五千萬日圓的記錄,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「裕次郎旋風」。之後,銀幕中的「裕次郎」,就變成當代年輕人憧憬的形象,也代表當時的「年輕人文化」。
接著是一九五九年出現飆車族始祖「雷神族」,服裝是黑皮革夾克,頸上繫著一條白色領巾,有如二次大戰戰鬥機飛行員打扮,不過都是單獨騎著摩托車自娛,不會做出集體製造噪音的行動。
然而,包括一九六一年出現「六本木族」在內,都只是社會一隅突發性的而已,還無法形成大眾特有且固定的文化。「年輕人文化」真正演變成顯著的社會現象,並成為帶動社會走向的火車頭,則要等戰後嬰兒潮的「團塊世代」跨入青春期之時。
所謂的「團塊世代」,狹義說來,是指一九四七~一九四九年出生的男女,人數大約有八百萬人;廣義說來,則指昭和二十年代(一九四五~一九五五)出生的二千萬人。這個集團,幾乎全體都走過同一條路程,他們出生地各不相關,卻為了升大學或是就職,集體移動到大都會定居下來,婚後再移動至大都會四周的衛星都市。現今日本人口極端集中在大都會四周的現象,其實正是這些「團塊世代」當初全體移動的結果。
「團塊世代」能奠定「年輕人文化」基礎的最大原因是:「大家都是離家在外求生或是求學的同病相憐者」。根據統計,東京學生街代表的高圓寺車站附近,一九七零年的總人口比率中,有半數以上正是「團塊世代」。一個城鎮中,人口半數以上都是同病相憐的年輕人的話,自然會形成一股特有且固定的文化。
「團塊世代文化」總結說來,可以簡化為三個焦點來解讀:「消費文化」、「反抗文化」、「感性的解放文化」。
消費文化:
這個世代,因為離家獨居,所以每個人都生平首次嚐到自己掏腰包、自己選擇服飾或是商品的經驗。當時的尖端潮流是迷你裙、牛仔褲、男生留長髮、閱讀成人視為不良書刊的漫畫……。「團塊世代」藉著自由選購商品表現自我,也藉著消費批判迄今為止視生產為首要的舊世代。雜誌的專輯常見「你是披頭四黨或是滾石黨?」、「你是ivy派還是continental派?」等的標題。「團塊世代」特別喜歡選擇少數派的一方,「少數派=真貨=正確」這個信念,對他們來說,幾乎是一種信仰。這種信仰還包含「大人=主流=多數派=不純粹,年輕人=反主流=少數派=純粹」的吶喊。
反抗文化:
提到「團塊世代」,一般日本人通常會聯想到「校園抗爭」。電視上時時會重播當時的影片內容為:大學生們死守在大學校園內,或是個個戴著白色鋼盔在街頭與機動部隊起衝突的刺激鏡頭。不過嚴格說來,真正參與「全共鬥運動」(一九六八~一九六九年,全國性大學鬥爭學生運動)的人數,只不過是「團塊世代」中能夠升大學(人口比率僅有百分之十幾)的幸運者之中的一小部份而已。大多數人都與「全共鬥運動」無關。
「團塊世代」的反抗文化象徵正是牛仔褲與迷你裙。全體穿著令大人們皺眉的同樣服裝,一方面無言否定大人們的世界,另一方面也是藉著服裝增強年輕人之間的連帶感。其他例如電子吉他、校園民謠等年輕人文化,都還未離譜到大人們無法忍受的程度,直到「流浪族」(以新宿車站前的草坪地為聚集場所,大伙兒無所事事地或坐、或躺在草坪上發呆,什麼事都不做的集團)、先鋒派民謠出現後,大人們才真正體會到新舊世代之間,的確有一條永遠無法跨越的代溝。
感性的解放文化:
當時的流行語是「feeling」,凡事都看對方的「feeling」合不合自己口味,合則聚,不合則分。這種「feeling」主義,對當時的大人們來講,簡直是一種「斷絕宣言」。因為大人們無法理解年輕人口中的「feeling」到底是啥玩意。大人們是「少數服從多數」,年輕人卻是「我想幹啥就幹啥」、「重視自己的感覺」。遺憾的是,迄今為止的日本人,都已經習慣了壓抑「小我」以成全「大我」的社會規則,也因此,舊世代與新世代之間的代溝,就完全喪失了填補的機會。
「團塊世代」之後是昭和三十年代前半期(一九五六~一九六零)出生的「縫隙世代」,又稱「原始新人類」。這個世代從小看著「團塊世代」嘴巴喊著「我想幹啥就幹啥」,其實,在幹什麼事都會召集同類的大集團長大,等到他們處於青春期時,就不免在下意識與「團塊世代」刻意保持著一段距離。「團塊世代」不管在政治觀點或是流行服飾上,旗幟都非常鮮明,凡事黑白分明,敵我之間分得一清二楚;「縫隙世代」卻無法接受這種感覺,凡事都抱著「何必認真」的態度,敵我不分,以便隨時可以轉換立場。
簡單說來,「縫隙世代」是「疏離世代」。高中時代時,利用下課十分鐘躲在教室角落閱讀自己的漫畫;大學時代時,假日各自埋頭在自己的世界中,絕對不會呼朋引伴集體一起做些什麼事。這個世代的人口比率非常少,不喜歡標新立異,擅長尋找一些不屬於大眾化的小道具,例如默默無聞的某歌手的進口唱片、非常難懂的科幻或是推理小說、後街小巷中一家不起眼卻很溫暖的喫茶店……;尋得後,再自己獨享自己所欣賞的世界,將感情隱藏在自己心中。表面上卻又能跟「團塊世代」與後進的「新人類世代」融洽相處,可說是個最不透明的世代。
「新人類世代」則是生於一九六一~一九七零間,將近半數的人是在大都會出生、成長。這個世代的升學率很高,競爭激烈,出社會後又遭逢男女雇用平等法,女性不再是辦公室的花瓶,而是男性的競爭對手,因而造成許多男女想結婚卻苦無對象的悲慘結果。從小就因為競爭激烈,放學後得再上各種補習班,致使他們養成凡事沒有指導手冊便無法下手的習慣。再加上這個世代大多數是在小家庭中成長,缺乏與年齡差距大者的交往經驗,因此相當重視個人生活。
八十年代正是日本泡沫經濟時期,也是消費文化最旺盛的時期。新人類在商品紛雜、五光十色的環境中,只能拚命參照生活指南,慎重研討商品本身的價值,也因此無形中培養出他們對商品的鑑賞力,製造出一批「OTAKU族」(對某商品或是某件事具有深度知識,卻不擅於與他人交際的人)。「新人類世代」可以說是「能歸納分類、劃清世代間界線」的最後一個世代,緊接其後的「團塊新生代」(團塊世代的下一代),因為特有文化還未成形,再者與「新人類世代」之間的世代色彩差異也不怎麼明顯,因此二者間的代溝顯然較小。
不過,這群一九七零年以後出生的「團塊新生代」,也是具有幾點特色,例如:
【游離性高】:「新人類世代」的游離性通常體現在他們的行動原則上,例如以消費為主軸的日常生活感覺上;但是「團塊新生代」的游離性卻是在「個體」本身。他們對自己缺乏自信、非常在意流行走向、容易受別人意見的影響、介意異性的目光,因此他們往往故意漠視他人的看法與眼光,表現出「旁若無人」的態度。他們重視身體的感覺,「愉快」與「不快」的分界線很清楚,這可以從他們喜歡舒坦鬆垮的服裝、饒舌歌(rap music)、牙買加雷鬼音樂(reggae)等幾項共通點看出。
【不擅與人溝通】:交際範圍比「新人類世代」狹窄,對人際關係不感興趣,朋友之間的連帶感非常薄弱。呼叫器是他們的主要社交工具,打電話時也不喜歡有的沒的講個不停。換句話說,他們一般都不擅於與人討論沉重的社會問題,朋友之間也鮮少聊起個人煩惱之類的陰鬱話題,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止於「點到為止」,不做進一步的干涉。
【嗜好卡拉OK】:百分之八十以上的「團塊新生代」,每個月都會定期與朋友到卡拉OK唱歌。這也是「不擅與人溝通」的特徵之一。如果是參加飯局聚會,免不了得跟別人談論各種話題,卡拉OK卻可以迴避這種麻煩,大家聚聚、唱唱歌,唱完就揮揮手說拜拜,既可享受一時的沸騰氣氛,又可排除一切深入對方生活的人際關係。
【肯定神怪世界】:大體說來,「新人類世代」否定「死後的世界」與「占卜算命」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,「團塊新生代」卻非常支持這種缺乏理論性的「八卦」。對於超自然能力、幽浮、死後的世界,所有與科學背道而馳的探討科目,都能全盤接受。
【盲從媒體】:這群從小就在大量漫畫、眾多雜誌中成長的世代,很容易盲目跟著媒體東跑西竄。「新人類世代」喜歡探求媒體製造出的流行話題的幕後真相,「團塊新生代」卻有現實與虛構混為一談的傾向,不擅於分析媒體內部的構造,也懶得追究媒體報導背後的另一面深層意義。
總結說來,「團塊世代」是集團份子,「縫隙世代」是疏離份子,「新人類世代」是個體份子,「團塊新生代」是游離份子。對於「團塊世代」曾經經歷過的反抗文化,以及他們那稍嫌誇張的社會批判言論、矯揉造作的態度等特性,在「新人類世代」心中是既輕蔑又憧憬,但是他們將這種具有矛盾特性的排斥感,昇華為「內省」,繼而開創出日本式的「個人主義」;而「團塊新生代」則是沿襲了「新人類世代」的個人主義,進而脫胎換骨成為游離在大氣中的「粒子」。「粒子」與「粒子」之間沒有交集,只有淡泊的泛泛之交。這個變化過程,或許也正代表戰後日本人氣質的變遷史。
至於一九八零年以後出生,也就是當今的日本年輕人,最近總算出現一個名詞:「義工世代」。這是一九九五年阪神大地震之後才浮上檯面、逐漸受矚目的一群。只是,一個文化的形成,從孕育到茁壯成長,通常需要十年左右的時間來觀察與歸納,因此對於所謂「義工世代」的背景與特性,目前仍無法予以闡釋,尚有待長時間的觀察。